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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近些年葡萄酒世界中的「热门」关键词，「生物动力法」绝对是绕不开的一个。

如果你有饮用葡萄酒的习惯，那么你一定会在餐厅、酒吧点单时听过这个词，它或许是侍酒师、酒保口中将一款酒与其他产品区分开来的「亮点」，常常伴随着自然、有机、玄学的概念，显得其他酒款听上去普通且无聊。

生物动力法的叙事有且不限于以下种种：观天象以谋，察日月而动；无杀虫剂、除草剂，不使用化学肥料；在葡萄园中埋入牛角、牛粪、紫水晶，获得宇宙能量，平衡生物多样性；返璞归真，道法自然……无疑都是让人倍感玄妙的说辞。

当从业者还在纠结生物动力法、有机、自然酒究竟该如何精准划分，并苦于传统葡萄酒复杂的知识体系让人不自觉地「敬而远之」的时候，生物动力法却已经成了一个能够「击穿用户心智」的亮眼标签。无数视葡萄酒为「快乐水」的现代都市年轻消费者已经开始对这套说辞「上头」：今天是生物动力日历上的「花日」，那我是不是能在这酒里品出更多花香？还有这种好事吗？也许还真的有。

1924 年，奥地利哲学家、人智学家鲁道夫 · 斯坦纳（Rudolf Steiner）面向一批德国农民做了一系列演讲，这也是他生前最后几个演讲。这些德国农民担心使用化学肥料、除草剂和杀虫剂会给土地、庄稼和牲畜造成不良后果。鲁道夫 · 斯坦纳给出的建议是：农民必须回归工业化时代之前的耕种方法，一些人为行动都应该根据自然规律来调整，他们必须注意太阳、尤其是月亮的周期变化，因为这些周期与地球上所有生物的健康状态都有关联。

这个系列演讲名为「农业复兴的精神基础」，共分为 8 场讲座，事实上就是这 8 场讲座构成我们如今了解到的生物动力法的基本原理。讲座的内容由当时两位速记员记录，隔年被编撰成书，即《农业课程 - 生物动力法的诞生》。鲁道夫在其中提到，「在自然界，实际上在整个宇宙，每一种生物都与另外的生物相互作用；在现在这个唯物主义时代，我们遵循的却仅是粗糙的相互作用的规律」。

从鲁道夫生活的时代来看，他所声称的「粗糙规律」在另一群人眼中或许是另一幅模样 ——「粗糙规律」所指导的正是农业的「现代化」。自 19 世纪以来，工业革命的发展使得欧美国家生产力快速进步，极速扩张的城市和稳步上升的人口都对当时的农业生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当有机化学之父、德国科学家 Justus von Liebig 提出「植物营养矿物理论」后，化学肥料就成了粮食增产的有效保证；而拖拉机逐步替代犁耕动物，再加上陆续面世的化学杀虫剂、除草剂，人们为了追求更高的生产效率，慢慢放弃了传统轮作、堆肥、休耕的生产方式。随之而来的后果，便是土地肥力下降，土壤失水、板结，污染水资源，造成健康隐患。

针对这些「现代化」带来的问题，生物动力法作为一种全新的农业理论，提供了一套与众不同的解决方案。首先，鲁道夫 · 斯坦纳的视角超越了一般的生态学说，他将地球本身视作一个活着的有机体，与太阳、月亮及其他星球共同构成宏大的宇宙环境；应用在微观层面，整个农场就是一个多元化的、互相连接的有机活体。比如一些葡萄酒农选择用马匹犁地，就是为了让马在运动过程中，连接葡萄园内的植物、动物与矿物质。

其次，生物动力法主张「顺势疗法」，即使用特定的「制剂」接收或转化宇宙能量，以达到增加土壤肥力、促进作物光合作用、稳定土壤中特定化学元素的目的。在葡萄园中，最著名的制剂当属被称为「灵性肥料」的 BD500 制剂，这种制剂是将产奶母牛（不能是公牛）的粪便塞入牛角，在冬季埋入土中，来年春季再将其挖出，加水稀释后制成溶液并喷洒在葡萄园中。

根据鲁道夫 · 斯坦纳的理解，牛是一种具有高度「星芒性」的动物，牛角更是对宇宙能量的转化和接受起着关键作用。当牛粪被塞进牛角并埋入土中时，由于牛角被地球「包裹」着，它就能将地球上的以太体和星体能量吸收其中，进而将发酵的牛粪转化为「更加浓缩、生机勃勃」的肥料。

在以上两点的基础上，人们还需要根据「宇宙的节奏」来安排农业生产。这种节奏被德国女祭司、占星师玛丽亚 · 图恩（Maria Thun）具体化为一份「生物动力法日历」，类似于我国的农历，这份日历指导了葡萄栽培、剪枝、收获等活动的最佳日期，还包括何时适合品酒。比如在日历中的「花日」，即月亮落在任一风象星座上的日子，此时适合品酒，而在葡萄园中却不宜有所作为；或者在所谓「叶日」，即月亮落在任一水象星座上的日子，则更适合为葡萄园浇水；通常在「叶日」期间，品酒并不合适，除非你是一个喜欢美国赤霞珠（Cabernet Sauvignon）葡萄酒的天蝎座。

作为一套颇具「普世」色彩的农业理论，生物动力法适用于几乎所有领域的农业生产，但没有任何一个行业像酿酒行业那样踊跃地拥抱鲁道夫 · 斯坦纳的观点，这无疑与葡萄酒本身的特点分不开。除了葡萄酒之外，鲜有一种农产品如此注重来源于土地本身的细微个性以及创造者的个人哲学。

品尝与品鉴葡萄酒的乐趣在于「风土」（Terroir），而「风土」这一概念本身就自带「玄学」色彩。Terroir 一词源自法语，在英语中很难找到直接对应的翻译，但在中文语境下，人们却不会感到陌生。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江南风土暖，九月见梅花」，讲述的都是不同地理环境中，综合的自然条件对所养育的人、事、物造成的差异。

在这些自然条件中，地理位置、地形、土壤类型、光照条件、降水量、昼夜温差、微生物环境等因素相互交织，构成了一块葡萄园的个性。生物动力法遵循的种种原则，恰恰是因地制宜地处理和平衡这些条件，创造出更自然、合乎生态系统的环境，来强化这些个性。酿酒师的个人风格与哲学，需要建立在对自己手中的葡萄园有着足够理解的基础上，因此生物动力法的理论框架，便成为一种可取的选项。

值得注意的是，选择遵循生物动力法的酿酒师与酒庄数量众多，但并非都会选择进行生物动力法的认证。目前全球最大的生物动力法农业认证机构是 1928 年成立于德国柏林的 Demeter International，认证标志为一个绿色的 Demeter 标签（Demeter 取名于希腊神话中的丰饶女神德米忒尔）。机构有一系列的认证标准（不同国家和地区会有一定细微差异），比如必须每年使用上述提到的 BD500 制剂，禁止使用转基因生物和化学物质等。机构也会每年进行例行检查，以确保获得认证的酒庄能够持续践行生物动力法的要求。

当然，也有许多有生物动力法追求、同时被消费市场认为符合生物动力法原则的酿酒师选择不进行认证。作为现世最为昂贵的葡萄酒（之一）的缔造者，Leroy 勒桦酒庄的 Lalou-Bize Leroy 女士就是其中之一（Leroy 仅进行了 ECOCERT 认证，该认证侧重有机农业）。作为一个坚定的生物动力法信仰者，她认为葡萄酒源于宇宙灵感，品鉴葡萄酒就是在体验世界。在酒庄中，她有一间房专门存放为葡萄准备的各种植物、草药，坚持为每棵葡萄树使用不同的配方。她曾讲述自己早年间某一次为葡萄剪叶时，用含有洋甘菊成分的制剂使奄奄一息的葡萄重新「呼吸」并焕发生机，在那之后她更加认定了生物动力法的必要。

Leroy 女士认为自己可以「倾听」葡萄树的痛苦与欢乐，可以听到它们的需求。她也认为葡萄酒本身就是一种「活着的」液体，不仅葡萄从土地中获得养分，它也会通过根系将自身的能量传递给土地，而将葡萄转化为葡萄酒的过程就像一种「炼金术」。没有人知道所谓「倾听」葡萄树的喜怒哀乐有何实验或科学依据，但谁又能（敢）否认 Lalou - Bize Leroy 「勃艮第女王」的地位、质疑 Domiane Lorey 不是当世最伟大的葡萄酒庄（之一）呢？

归根结底，在葡萄酒的世界里，不仅需要科学，也同样需要信仰。当酒本身足够迷人，人们对酿酒者信仰的「疯狂」程度相当宽容。

目前，全世界共有约 12000 公顷的葡萄园获得了 Demeter International 生物动力法的认证，根据 Demeter 的统计，这一数字每年都在以更快的速度上涨。而在消费市场层面，数据公司 Nielsen Data 统计，2020 年至 2021 年，全球生物动力葡萄酒的销售总额约为 600 万美元，较比上年有 33% 的增长，更是 4 年前的 7 倍。由此不难看出生物动力法葡萄酒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发展。

与之类似的还有有机葡萄酒的飞速增长。虽然在葡萄酒世界中，有机认证与生物动力法认证并不能完全画上等号；作为酒精性饮料，我们也显然不能说生物动力葡萄酒、有机葡萄酒就要比无认证的传统葡萄酒更健康。但是，无论哪种认证，背后透露出的人们对农业领域所谓健康、安全、营养、可持续发展等议题的关注，却是相似的；同时在营销路线中，将这些认证与「高端」「个性」的标签相互绑定的操作，也是相似的。毕竟有 Demeter 标签的农产品可以卖到更高的价格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这就引出了新的争议 —— 拥抱生物动力法的人认为这种注重整体生态、因地制宜、顺势而为的哲学代表了未来农业的发展方向，值得推广。而反对生物动力的人却认为这种方法看似「万能」，实际上却对自然条件有着极高的要求，许多人不过是吃到了全球气候变化的红利，却将其归因为「巫术」制剂的玄妙；而在市场层面，认证标签更是带来了无数投机取巧的机会，这无疑是进一步误导消费者。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使用了生物动力法的葡萄酒，就比普通葡萄酒更好喝。

那么，生物动力法为什么能在今天风靡？其实可能是一个无关农业、更无关科学的问题。

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J.G. Frazer）曾在《金枝》一书中提到，从认识世界的概念上来说，巫术与科学十分相近。因为它们都认定，事物的变化是有规律可循的，人们可以通过探索这些规律来预测未来；它们也都根植于人类最基本的思维活动，联想。弗雷泽这样写道，「巫术与科学带给人们同样强烈的吸引力，把美好未来的憧憬化作双翼，去引诱那些疲倦的探索者和追求者，带他们穿越密布的乌云和失望的现实，傲翔于碧海蓝天，俯瞰天国美景。」

如果我们选择这样的理解方式，其实不难发现，无论是鲁道夫 · 斯坦纳提出生物动力法的年代，还是如今，人们都共同面对着席卷一切「现代性」的不安 —— 彼时鲁道夫面对的是工业革命对农业生态史无前例的破坏、对传统生活方式不留余地的推翻；而如今人们面对的，是愈发碎片化的个体在顽固的国家机器面前的无力挣扎，是越来越「卷」的社会对人的加速异化。

当科学与理性联姻，创造出「更高、更快、更强」信条已经无法回答人们心中的困惑，那么人类热衷于联想的本性就将我们引向另一条道路，即巫术、灵性与感性。无论是生物动力法，还是如今受到追捧的星座、瑜伽、冥想，不外乎都是在向人们提供理性与逻辑之外的心灵上的慰藉。生物动力法借由葡萄酒为人们带来一种非强制性的、原始的生活方式。在这样的体系下，人们可以从现代性的、机械性的生活中走出，短暂回归到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式的自然节奏。

当生活完全被工作截止日期与月度计划所切割，抬头向日月星辰索求计划外的消遣无疑是一种珍贵而复古的浪漫。回到最初的问题，在「花日」喝酒究竟能否品出更多的花香？也许可以，即使不可以。但或许，对某些需要向天地索求的人来说，它依然是触手可得的安慰剂。